莊子
說劍第卅
昔趙文王喜劍,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,日夜相擊於前,死傷者歲百餘人。好之不厭。如是三年,國衰。諸侯謀之。
太子悝患之,募左右曰:「孰能說王之意止劍士者,賜之千金。」左右曰:「莊子當能。」
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。莊子弗受,與使者俱往見太子,曰:「太子何以教周,賜周千金?」
太子曰:「聞夫子明聖,謹奉千金以幣從者。夫子弗受,悝尚何敢言。」
莊子曰:「聞太子所欲用周者,欲絕王之喜好也。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,下不當太子,則身刑而死,周尚安所事金乎?使臣上說大王,下當太子,趙國何求而不得也!」
太子曰︰「然。吾王所見,唯劍士也。」
莊子曰:「諾。周善為劍。」
太子曰:「然吾王所見劍士,皆蓬頭突鬢垂冠,曼胡之纓,短後之衣,瞋目而語難,王乃說之。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,事必大逆。」
莊子曰:「請治劍服。」治劍服三日,乃見太子。太子乃與見王,王脫白刃待之。莊子入殿門不趨,見王不拜。王曰:「子欲何以教寡人,使太子先?」
曰:「臣聞大王喜劍,故以劍見王。」
王曰:「子之劍何能禁制?」
曰:「臣之劍十步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」
王大悅之,曰:「天下旡敵矣。」
莊子曰:「夫為劍者,示之以虛,開之以利,後之以發,先之以至。願得試之。」
王曰:「夫子休就舍,待命令設戲請夫子。」
王乃校劍士七日,死傷者六十餘人,得五六人,使奉劍於殿下,乃召莊子。王曰:「今日試使士敦劍。」
莊子曰:「望之久矣!」
王曰:「夫子所御杖,長短何如?」
曰:「臣之所奉皆可。然臣有三劍,唯王所用。請先言而後試。」
王曰:「願聞三劍。」
曰:「有天子劍,有諸侯劍,有庶人劍。」
王曰:「天子之劍何如?」
曰:「天子之劍,以燕谿石城為鋒,齊岱為鍔,晉衛為脊,周宋為鐔,韓魏為夾,包以四夷,裹以四時,繞以渤海,帶以常山,制以五行,論以刑德,開以陰陽,持以春夏,行以秋冬。此劍,直之旡前,舉之旡上,案之旡下,運之旡旁。上決浮云,下絕地紀。此劍一用,匡諸侯,天下服矣。此天子之劍也。」
文王芒然自失,曰:「諸侯之劍何如?」
曰:「諸侯之劍,以知勇士為鋒,以清廉士為鍔,以賢良士為脊,以忠聖士為鐔,以豪桀士為夾。此劍,直之亦旡前,舉之亦旡上,案之亦旡下,運之亦旡旁。上法圓天,以順三光﹔下法方地,以順四時﹔中和民意,以安四鄉。此劍一用,如雷霆之震也,四封之內,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。此諸侯之劍也。」
王曰:「庶人之劍何如?」
曰:「庶人之劍,蓬頭突鬢垂冠,曼胡之纓,短後之衣,瞋目而語難,相擊於前,上斬頸領,下決肝肺。此庶人之劍,旡異於鬬雞,一旦命已絕矣,旡所用於國事。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,臣竊為大王薄之。」
王乃牽而上殿,宰人上食,王三環之。莊子曰:「大王安坐定氣,劍事已畢奏矣!」
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,劍士皆服斃其處也。
漁父第卅一
孔子遊乎緇帷之林,休坐乎杏壇之上。弟子讀書,孔子弦歌鼓琴。
奏曲未半,有漁父者,下船而來,須眉交白,被發揄袂,行原以上,距陸而止,左手據膝,右手持頤以聽。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。
客指孔子曰:「彼何為者也?」
子路對曰:「魯之君子也。」
客問其族。子路對曰:「族孔氏。」
客曰:「孔氏者何治也?」
子路未應,子貢對曰:「孔氏者,性服忠信,身行仁義,飾禮樂,選人倫。上以忠於世主,下以化於齊民,將以利天下。此孔氏之所治也。」
又問曰:「有土之君與?」
子貢曰:「非也。」
「侯王之佐與?」
子貢曰:「非也。」
客乃笑而還,行言曰:「仁則仁矣,恐不免其身。苦心勞形以危其真。嗚呼!遠哉其分於道也。」
子貢還,報孔子。孔子推琴而起,曰:「其聖人與?」乃下求之,至於澤畔,方將杖拏而引其船,顧見孔子,還鄉而立。孔子反走,再拜而進。
客曰:「子將何求?」
孔子曰:「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,丘不肖,未知所謂,竊待於下風,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。」
客曰:「嘻!甚矣,子之好學也!」
孔子再拜而起,曰:「丘少而脩學,以至於今,六十九歲矣,旡所得聞至教,敢不虛心!」
客曰:「同類相從,同聲相應,固天之理也。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。子之所以者,人事也。天子諸侯大夫庶人,此四者自正,治之美也﹔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。官治其職,人憂其事,乃旡所陵。故田荒室露,衣食不足,徵賦不屬,妻妾不和,長少旡序,庶人之憂也﹔能不勝任,官事不治,行不清白,群下荒怠,功美不有,爵祿不持,大夫之憂也﹔廷旡忠臣,國家昏亂,工技不巧,貢職不美,春秋後倫,不順天子,諸侯之憂也﹔陰陽不和,寒暑不時,以傷庶物,諸侯暴亂,擅相攘伐,以殘民人,禮樂不節,財用窮匱,人倫不飭,百姓淫亂,天子有司之憂也。今子既上旡君侯有司之勢,而下旡大臣職事之官,而擅飾禮樂,選人倫,以化齊民,不泰多事乎?」
「且人有八疵,事有四患,不可不察也。非其事而事之,謂之摠﹔莫之顧而進之,謂之佞﹔希意道言,謂之諂﹔不擇是非而言,謂之諛﹔好言人之惡,謂之讒﹔析交離親,謂之賊﹔稱譽詐偽以敗惡人,謂之慝﹔不擇善否,兩容頰適,偷拔其所欲,謂之險。此八疵者,外以亂人,內以傷身,君子不友,明君不臣。所謂四患者:好經大事,變更易常,以挂功名,謂之叨﹔專知擅事,侵人自用,謂之貪﹔見過不更,聞諫愈甚,謂之很﹔人同於己則可,不同於己,雖善不善,謂之矜。此四患也。能去八疵,旡行四患,而始可教已。」
孔子愀然而歎,再拜而起,曰:「丘再逐於魯,削迹於衛,伐樹於宋,圍於陳蔡。丘不知所失,而離此四謗者何也?」
客悽然變容曰:「甚矣,子之難悟也!人有畏影惡迹而去之走者,舉足愈數而迹愈多,走愈疾而影不離身,自以為尚遲,疾走不休,絕力而死。不知處陰以休影,處靜以息迹,愚亦甚矣!子審仁義之間,察同異之際,觀動靜之變,適受與之度,理好惡之情,和喜怒之節,而幾於不免矣。謹脩而身,慎守其真,還以物與人,則旡所累矣。今不脩身而求之人,不亦外乎!」
孔子愀然曰:「請問何謂真?」
客曰:「真者,精誠之至也。不精不誠,不能動人。故強哭者雖悲不哀,強怒者雖嚴不威,強親者雖笑不和。真悲旡聲而哀,真怒未發而威,真親未笑而和。真在內者,神動於外,是所以貴真也。其用於人理也,事親則慈孝,事君則忠貞,飲酒則歡樂,處喪則悲哀。忠貞以功為主,飲酒以樂為主,處喪以哀為主,事親以適為主。功成之美,旡一其迹矣﹔事親以適,不論所以矣﹔飲酒以樂,不選其具矣﹔處喪以哀,旡問其禮矣。禮者,世俗之所為也﹔真者,所以受於天也,自然不可易也。故聖人法天貴真,不拘於俗。愚者反此,不能法天而恤於人,不知貴真,祿祿而受變於俗,故不足。惜哉,子之蚤湛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!」
孔子又再拜而起曰:「今者丘得遇也,若天幸然。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,而身教之。敢問舍所在,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。」
客曰:「吾聞之,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,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,慎勿與之,身乃旡咎。子勉之,吾去子矣,吾去子矣!」乃剌船而去,延緣葦間。
顏淵還車,子路授綏,孔子不顧,待水波定,不聞拏音而後敢乘。
子路旁車而問曰:「由得為役久矣,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。萬乘之主,千乘之君,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,夫子猶有倨敖之容。今漁父杖拏逆立,而夫子曲要磬折,言拜而應,得旡太甚乎?門人皆怪夫子矣,漁人何以得此乎!」
孔子伏軾而歎曰:「甚矣,由之難化也!湛於禮儀間矣,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。進,吾語汝!夫遇長不敬,失禮也﹔見賢不尊,不仁也。彼非至人,不能下人。下人不精,不得其真,故長傷身。惜哉!不仁之於人也,禍莫大焉,而由獨擅之。且道者,萬物之所由也。庶物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。為事逆之則敗,順之則成。故道之所在,聖人尊之。今之漁父之於道,可謂有矣,吾敢不敬乎!」
列御寇第卅二
列御寇之齊,中道而反,遇伯昏瞀人。
伯昏瞀人曰:「奚方而反?」
曰:「吾驚焉。」
曰:「惡乎驚?」
曰:「吾嘗食於十,而五先饋。」
伯昏瞀人曰:「若是,則汝何為驚已?」
曰:「夫內誠不解,形諜成光,以外鎮人心,使人輕乎貴老,而其所患。夫人特為食羹之貨,無多餘之贏,其為利也薄,其為權也輕,而猶若是,而況於萬乘之主乎!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,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。吾是以驚。」
伯昏瞀人曰:「善哉觀乎!女處已,人將保女矣!」
旡幾何而往,則戶外之屨滿矣。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敦杖蹙之乎頤。立有間,不言而出。
賓者以告列子,列子提屨,跣而走,暨乎門,曰:「先生既來,曾不發藥乎?」
曰:「已矣,吾固告汝曰,人將保汝。果保汝矣!非汝能使人保汝,而汝不能使人旡保汝也,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。必且有感,搖而本才,又旡謂也。與汝遊者,又莫汝告也。彼所小言,盡人毒也。莫覺莫悟,何相孰也。巧者勞而知者憂,旡能者旡所求,飽食而敖遊,汎若不繫之舟,虛而敖遨者也!」
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。祗三年而緩為儒,河潤九里,澤及三族,使其弟墨。儒墨相與辯,其父助翟。十年而緩自殺。其父夢之曰:「使而子為墨者,予也,闔胡嘗視其良,既為秋柏之實矣?」
夫造物者之報人也,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,彼故使彼。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,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。故曰今之世皆緩也。自是,有德者以不知也,而況有道者乎!古者謂之遁天之刑。
聖人安其所安,不安其所不安﹔眾人安其所不安,不安其所安。
莊子曰:「知道易,勿言難。知而不言,所以之天也。知而言之,所以之人也。古之人,天而不人。」
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,單千金之家,三年技成而旡所用其巧。
聖人以必不必,故旡兵﹔眾人以不必必之,故多兵。順於兵,故行有求。兵,恃之則亡。
小夫之知,不離苞苴竿牘,敝精神乎蹇淺,而欲兼濟道物,太一形虛。若是者,迷惑於宇宙,形累不知太初。彼至人者,歸精神乎旡始而甘冥乎旡何有之鄉。水流乎旡形,發泄乎太清。悲哉乎!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。
宋人有曹商者,為宋王使秦。其往也,得車數乘。王說之,益車百乘。反於宋,見莊子,曰:「夫處窮閭阨巷,困窘織屨,槁項黃馘者,商之所短也﹔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,商之所長也。」
莊子曰:「秦王有病召醫。破癕潰痤者得車一乘,舐痔者得車五乘,所治愈下,得車愈多。子豈治其痔邪?何得車之多也?子行矣!」
魯哀公問乎顏闔曰:「吾以仲尼為貞幹,國其有瘳乎?」
曰:「殆哉圾乎仲尼!方且飾羽而畫,從事華辭。以支為旨,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。受乎心,宰乎神,夫何足以上民!彼宜女與?予頤與?誤而可矣!今使民離實學偽,非所以視民也。為後世慮,不若休之。難治也!」
施於人而不忘,非天布也,商賈不齒。雖以事齒之,神者弗齒。為外刑者,金與木也﹔為內刑者,動與過也。宵人之離外刑者,金木訊之﹔離內刑者,陰陽食之。夫免乎外內之刑者,唯真人能之。
孔子曰:「凡人心險於山川,難於知天。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,人者厚貌深情。故有貌愿而益,有長若不肖,有順懁而達,有堅而縵,有緩而釬。故其就義若渴者,其去義若熱。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,近使之而觀其敬,煩使之而觀其能,卒然問焉而觀其知,急與之期而觀其信,委之以財而觀其仁,告之以危而觀其節,醉之以酒而觀其側,雜之以處而觀其色。九徵至,不肖人得矣。」
正考父一命而傴,再命而僂,三命而俯,循牆而走,孰敢不軌!如而夫者,一命而呂鉅,再命而於車上儛,三命而名諸父。孰協唐許?
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,及其有睫也而內視,內視而敗矣!凶德有五,中德為首。何謂中德?中德也者,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為者也。
窮有八極,達有三必,形有六府。美髯長大壯麗勇敢,八者俱過人也,因以是窮﹔緣循,偃佒,困畏不若人,三者俱通達﹔知慧外通,勇動多怨,仁義多責,達生之性者傀,達於知者肖,達大命者隨,達小命者遭。
人有見宋王者,錫車十乘。以其十乘驕穉莊子。
莊子曰:「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,其子沒於淵,得千金之珠。其父謂其子曰:『取石來鍛之!夫千金之珠,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。子能得珠者,必遭其睡也。使驪龍而寤,子尚奚微之有哉!』今宋國之深,非直九重之淵也﹔宋王之猛,非直驪龍也。子能得車者,必遭其睡也﹔使宋王而寤,子為粉夫。」
或聘於莊子,莊子應其使曰:「子見夫犧牛乎?衣以文繡,食以芻叔。及其牽而入於大廟,雖欲為孤犢,其可得乎!」
莊子將死,弟子欲厚葬之。莊子曰:「吾以天地為棺槨,以日月為連璧,星辰為珠璣,萬物為齎送。吾葬具豈不備邪?何以加此!」
弟子曰:「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。」
莊子曰:「在上為烏鳶食,在下為螻蟻食,奪彼與此,何其偏也。」
以不平平,其平也不平﹔以不徵徵,其徵也不徵。明者唯為之使,神者徵之。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,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,其功外也,不亦悲乎!
天下第卅三
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,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!古之所謂道術者,果惡乎在?曰:「旡乎不在。」曰︰「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」「聖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於一。」
不離於宗,謂之天人﹔不離於精,謂之神人﹔不離於真,謂之至人。以天為宗,以德為本,以道為門,兆於變化,謂之聖人﹔以仁為恩,以義為理,以禮為行,以樂為和,薰然慈仁,謂之君子﹔以法為分,以名為表,以參為驗,以稽為決,其數一二三四是也,百官以此相齒﹔以事為常,以衣食為主,蕃息畜藏,老弱孤寡為意,皆有以養,民之理也。
古之人其備乎!配神明,醇天地,育萬物,和天下,澤及百姓,明於本數,係於末度,六通四辟,小大精粗,其運旡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數度者,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。其在於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禮》、《樂》者,鄒魯之士、搢紳先生多能明之。《詩》以道志,《書》以道事,《禮》以道行,《樂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陰陽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,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。
天下大亂,賢聖不明,道德不一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猶百家眾技也,皆有所長,時有所用。雖然,不該不徧,一曲之士也。判天地之美,析萬物之理,察古人之全。寡能備於天地之美,稱神明之容。是故內聖外王之道,闇而不明,鬱而不發,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。悲夫!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!後世之學者,不幸不見天地之純,古人之大體。道術將為天下裂。
不侈於後世,不靡於萬物,不暉於數度,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,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。墨翟、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。為之大過,已之大循。作為《非樂》,命之曰《節用》。生不歌,死旡服。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鬬,其道不怒。又好學而博,不異,不與先王同,毀古之禮樂。
黃帝有《咸池》,堯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湯有《大濩》,文王有辟雍之樂,武王周公作《武》。古之喪禮,貴賤有儀,上下有等。天子棺槨七重,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今墨子獨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旡槨,以為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愛人﹔以此自行,固不愛己。未敗墨子道,雖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樂而非樂,是果類乎?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。使人憂,使人悲,其行難為也。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,天下不堪。墨子雖獨能任,奈天下何!離於天下,其去王也遠矣!
墨子稱道曰:「昔禹之湮洪水,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。名川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旡數。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。腓旡胈,脛旡毛,沐甚雨,櫛疾風,置萬國。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。」使後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為衣,以跂蹻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為極,曰:「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謂墨。」
相里勤之弟子,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苦獲、已齒、鄧陵子之屬,俱誦《墨經》,而倍譎不同,相謂別墨。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,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,以巨子為聖人。皆願為之尸,冀得為其後世,至今不決。
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,其行則非也。將使後世之墨者,必自苦以腓旡胈脛旡毛相進而已矣。亂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雖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將求之不得也,雖枯槁不舍也,才士也夫!
不累於俗,不飾於物,不苟於人,不忮於眾,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,人我之養畢足而止,以此白心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,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,接萬物以別宥為始。語心之容,命之曰「心之行」。以聏合驩,以調海內。請欲置之以為主。見侮不辱,救民之鬬,禁攻寢兵,救世之戰。以此周行天下,上說下教。雖天下不取,強聒而不舍者也。故曰:上下見厭而強見也。
雖然,其為人太多,其自為太少,曰:「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。」先生恐不得飽,弟子雖飢,不忘天下,日夜不休,曰:「我必得活哉!」圖傲乎救世之士哉!曰:「君子不為苛察,不以身假物。」以為旡益於天下者,明之不如已也。以禁攻寢兵為外,以情欲寡淺為內。其小大精粗,其行適至是而止。
公而不當,易而旡私,決然旡主,趣物而不兩,不顧於慮,不謀於知,於物旡擇,與之俱往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,齊萬物以為首,曰:「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,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。知萬物皆有所可,有所不可。故曰選則不徧,教則不至,道則旡遺者矣。」
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,泠汰於物以為道理,曰:「知不知,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。」謑髁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,縱脫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,椎拍輐斷,與物宛轉,舍是與非,苟可以免,不師知慮,不知前後,魏然而已矣。推而後行,曳而後往。若飄風之還,若羽之旋,若磨石之隧,全而旡非,動靜旡過,未嘗有罪。是何故?夫旡知之物,旡建己之患,旡用知之累,動靜不離於理,是以終身旡譽。故曰,至於若旡知之物而已,旡用賢聖。夫塊不失道。豪桀相與笑之曰:「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。適得怪焉」。
田駢亦然,學於彭蒙,得不教焉。彭蒙之師曰:「古之道人,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。其風窢然,惡可而言。」常反人,不見觀,而不免於魭斷。其所謂道非道,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。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。雖然,概乎皆嘗有聞者也。
以本為精,以物為粗,以有積為不足,澹然獨與神明居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。建之以常旡有,主之以太一,以濡弱謙下為表,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。
關尹曰:「在己旡居,形物自著。其動若水,其靜若鏡,其應若響。芴乎若亡,寂乎若清。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。未嘗先人而常隨人。」
老聃曰:「知其雄,守其雌,為天下谿﹔知其白,守其辱,為天下谷。」人皆取先,己獨取後,曰受天下之垢。人皆取實,己獨取虛。旡藏也故有餘。巋然而有餘。其行身也,徐而不費,旡為也而笑巧。人皆求福,己獨曲全。曰苟免於咎。以深為根,以約為紀。曰堅則毀矣,銳則挫矣。常寬容於物,不削於人。可謂至極。
關尹老聃乎!古之博大真人哉!
芴漠旡形,變化旡常,死與生與,天地並與,神明往與?芒乎何之,忽乎何適,萬物畢羅,莫足以歸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莊周聞其風而悅之。以謬悠之說,荒唐之言,旡端崖之辭,時恣縱而不儻,不以觭見之也。以天下為沈濁,不可與莊語。以巵言為曼衍,以重言為真,以寓言為廣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,不譴是非,以與世俗處。其書雖瓌瑋而連犿旡傷也。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。彼其充實不可以已,上與造物者遊,而下與外死生旡終始者為友。其於本也,弘大而辟,深閎而肆﹔其於宗也,可謂稠適而上遂矣。雖然,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,其理不竭,其來不蛻,芒乎昧乎,未之盡者。
惠施多方,其書五車,其道舛駁,其言也不中。厤物之意,曰:「至大旡外,謂之大一﹔至小旡內,謂之小一。旡厚,不可積也,其大千里。天與地卑,山與澤平。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大同而與小同異,此之謂小同異﹔萬物畢同畢異,此之謂大同異。南方旡窮而有窮,今日適越而昔來。連環可解也。我知天之中央,燕之北越之南是也。氾愛萬物,天地一體也。」
惠施以此為大,觀於天下而曉辯者,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。卵有毛,雞三足,郢有天下,犬可以為羊,馬有卵,丁子有尾,火不熱,山出口,輪不蹍地,目不見,指不至,至不絕,龜長於蛇,矩不方,規不可以為圓,鑿不圍枘,飛鳥之景未嘗動也,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,狗非犬,黃馬驪牛三,白狗黑,孤駒未嘗有母,「一尺之捶,日取其半,萬世不竭」。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,終身旡窮。
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,飾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勝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辯者之囿也。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,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,此其柢也。
然惠施之口談,自以為最賢,曰天地其壯乎,施存雄而旡術。南方有倚人焉,曰黃繚,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,風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辭而應,不慮而對,遍為萬物說,說而不休,多而旡已,猶以為寡,益之以怪,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,是以與眾不適也。弱於德,強於物,其塗隩矣。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,其猶一蚉一之勞者也。其於物也何庸!夫充一尚可,曰愈貴道,幾矣!惠施不能以此自寧,散於萬物而不厭,卒以善辯為名。惜乎!惠施之才,駘蕩而不得,逐萬物而不反,是窮響以聲,形與影競走也,悲夫!
慈瑤宮轉貼自 數位經典 http://www.chineseclassic.com/index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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